【七歲的孤獨與困境】

【七歲的孤獨與困境】

每個人都有自己求生存的慣性，在帶孩子時，我總會特別提醒自己緩下來，細細覺察自己的慣性，稍有阻礙與親子交流的慣性，我會審視這慣性，並且專注的練習改變，讓自己能遠離慣性的去慢慢聆聽孩子，貼近孩子的感受。

這幾年來，我看見因我的轉變，全家人跟著一起轉變的變化，孩子和我關係明顯的貼近許多。

有慣性，並不可怕，只要有勇氣改變，任何的關係都能透過時間慢慢修復，即使是面對慣性帶來的傷害，只要覺察，就能啟動改變的契機。

即使明白這些道理，但我不知道我仍有我未察覺的慣性在黑暗的密境中匍匐流動。

八月的第三週，孩子的爸爸去台中工作，我帶著三個孩子也到台中與家人聚餐，讓孩子們和久未碰面舅舅們吃頓飯。
晚餐飯後，家人間的敘舊時光，讓孩子們有了美好而寧靜的相處。

結束聚會，我帶著孩子們回到飯店，提醒著孩子們今天已經晚了，得快點刷牙上床睡覺。

三三一向是個嚴守規定且有紀律的孩子，她用心的領著妹妹進廁所盥洗。相較於姊姊的紀律，川川明顯就是個永遠不按牌裡出牌的開心女孩，所以面對姊姊的指揮，川川顯得漫不經心。

面對不受指揮的妹妹，三三開始焦慮，而且脾氣顯得有些暴躁，在言語上屢屢用情緒上的怒氣指責川川。

川川被責罵以後，感到委屈，因此不停的哭著。

我拍著川川的身子，一邊詢問三三，需要幫助嗎？

三三搖頭。

我問：今天怎麼了？心情不太好嗎？因為我一直聽到你罵川川。

三三聳肩：我也不知道，就是很想生氣。

我說：需要幫忙告訴我，我很願意幫忙。妹妹動作慢沒關係，媽媽願意等，你也慢慢來，我也會等你的。

三三點點頭，回頭做著自己的工作。

沒多久，我聽見三三嚷著：「拜託你不要過來，你離開！不要碰我的東西！我叫你走開，你聽到了沒有！」

當時我已經躺在床上，安撫著快睡著的弟弟，轉頭一看，發現已經刷完牙的川川想上床睡覺，但三三正在收整自己的行李，所以床上到處都是三三的物品。

三三是有物品完美性格的魔人，如果川川上床，勢必會碰到她的東西，這對完美主義的三三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況且川川又是個無法理解姊姊絕對值的界線，因此總會不小心碰到，到時就會引發彼此無法理解彼此的戰爭。

為了阻止一場可能的戰爭，我趕緊同川川說：「川川你過來和我睡，爸爸過去和三三睡吧。」

就這樣，先生從原本的床換到三三的床。

先生上了三三的床以後，三三仍舊激動的說：「爸爸你不要碰到我的東西！你過去一點，等我收好你再上來啦」

不過由於爸爸已經很累了，所以他說：「你快點把東西收一收，我很累了，沒辦法等了。」

三三的情緒來不及消化，衝著爸爸吼叫：「你沒看到我正在收東西嗎？我收東西就沒辦法太快阿！太快我不會收阿！而且我沒收完東西是要怎麼睡覺？東西都在床上難道叫我壓上去睡嗎？你告訴我阿！」

面對三三情緒的措辭，我和先生遙遠的對望了一眼。

我嘆了口氣：「三三呀，從剛剛進門到現在，你一直很生氣，你需要幫忙的話，告訴媽媽，媽媽很願意幫你，我相信爸爸也很樂意幫你，所以你實在不需要這樣對家裡的每一個人發脾氣。」

三三背對著我，頓了頓，生氣的對我說：「我都已經說了不要碰到我的東西了，但是他們還是一直碰阿！只要不要碰到我的東西，不要催我，我就不會生氣！」

面對三三的情緒，爸爸情緒也被激發：「立刻拿走床上所有東西，我要睡覺，沒拿走我就幫你拿。」

三三大吼：「你拿阿！我就是收不完！」

爸爸因為疲累，怒氣整個被挑起，一發不語的甩著床上的棉被，把三三床上所有東西全都甩下床，包含三三的水壺、便條紙、行李等，差點連舅舅送的平版電腦都甩到床下去。

東西全摔到地上後，三三壓抑著驚嚇與悲傷的情緒，默默的撿著摔落在地上的物品。與此同時，爸爸也在一旁厲聲訓斥三三，看不慣她整天罵妹妹，看不慣她自以為是的行為，看不慣全家人什麼都要聽她的……

我躺在另一張床上，看到三三壓抑著淚水，強忍著悲傷，要自己不哭出聲，我心疼極了。

我輕聲召喚三三來到我身邊，要爸爸別罵了。

我抱著三三，輕聲的安慰。其實我隱約感覺三三今天的情緒會這樣的不穩定，是有原因的，因此我問：

「你今天是不是特別想為媽做事？媽媽感覺你很努力想要妹妹快點把牙刷完，快點上床睡覺，你是不是想幫媽媽的忙，是嗎？」

三三彷彿感覺有人理解她而崩潰的哭了。

她說，她原本是想把今天很快樂的心情，化成行動，感謝媽媽不辭辛苦帶她們三個姊弟下來台中和舅舅們聚餐，因此才想著幫媽媽趕著妹妹刷牙，也順邊督促妹妹用漱口水，想幫妹妹照顧她牙齒，不想妹妹的牙齒變成跟她一樣蛀牙。但是妹妹不聽話，才讓她一直對妹妹生氣。

我同三三說：「三三會覺得很孤單嗎？或者，覺得很傷心？自己的用心好像都沒有人能理解？」

三三淚流滿面的點著頭，同我說她一直覺得很孤單，一直覺得沒人理解她。

那個夜晚，我同她聊了好久好久，也把一個深藏心中已久的困惑，提出來詢問。

我問：「媽媽發現不止妹妹，有的時候，媽媽為了某件必要的事情，必須挪動你的東西，但是你一樣會為此感到憤怒、不開心。媽媽能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三三想了想，述說著她的感受，她說：「媽媽，你知道今天我在舅舅家，其實很想哭嗎？」

我訝異：「怎麼了呢？」

三三：「因為我的包包，原本放在椅子上，但不知道是誰，一直把它拿到地上來放，一直用一件衣服蓋在上面，我看到都好想哭，因為我真的很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別人一動到我的東西，我就會覺得那個東西便舊變髒，不再是我原來的樣子了，所以我就會好難過，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哭，所以我就會抬頭看天花板，這樣我的眼淚就會被吸回去。」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三三不讓任何人碰她東西的原因。從前我只知道三三是個愛惜物品的女孩，但我從沒接觸過她深層的想法，原來她是這樣想的呀……那麼從前的我究竟在做什麼呀？

三三又說：「晚上舅舅不是送我們便條紙的禮物嗎？當時我先選了兔兔的，但是你叫我放開，你說我不能先選，要大家協調好才可以拿，但是那時候我不願意放開的原因也是因為我好怕別人摸了我的兔兔便條紙，因為不管誰摸了，我就完全不想要了，就覺得那個東西不再是我最完美的便條紙了，我就不想要了。」

聽著三三的陳述，我感到無比的訝異。

原來這就是三三，比我認知的還要追求完美，還要無法容忍丁點的小瑕疵。不是0就是100的心情，中間完全沒有模糊地帶可言，難道是極致的處女座的表現？

但是，更讓我詫異的是三三接下來的話。

就在我們相談甚歡準備入睡前，三三心滿意足的枕著我的胳臂，躺在我懷裡，輕聲輕語的跟我說：

「媽媽，我好高興喔！這是『第一次』，你在爸爸罵我之後，主動安慰我耶！我真的好開心。」

三三的話，讓我震懾了。

第一次安慰？

我以前沒有安慰過嗎？

我不是花了很多心力在傾聽孩子？

不是有很多時光都是我和她相處安慰的片段？

我的腦袋如快速播放照片的儀器，將過往的記憶一次又一次的取出，核對！

查對全部記憶之後，我幾乎要尖叫出聲了。

我安慰三三，是經常有的事，但正如三三所言，每當她與爸爸發生衝突時，我從不主動安慰，因為我向來都是等孩子有需求，並且主動來找我時，我才會開啟對話。

我的想法是，在三三與爸爸發生衝突前，引發衝突的事件，往往都是我屢對三三勸說的事，但三三都不聽勸，因此才引發爸爸看不下去所帶來怒氣。當兩方有情緒時，我自然不會隨便介入事件，說的更坦白一些，我的情緒在當時肯定也在消化，我也無法在短時間之內去關心三三的感受，所以就這樣，我和三三一次又一次的錯過了。

是我的慣性，一直讓三三陷入孤獨、不被人理解的困境裡。
三三的這番話，像及時雨，把我從想像中的美好喚醒。我舊時的慣性，在我習得良好的應對姿態後，舊有的慣性依然存在生活周遭，只是我沒有覺察而已，它一直都在。

為此，我對三三感到抱歉，也為自己感到慶幸，還好三三在即將屆滿七歲之前，讓我理解了她的想法，讓我更靠近她，也讓我覺察自己的慣性與不足。

慣性是一種保護機制，但在親子之間，慣性需要時時刻刻接受審視，不好的慣性，將在親子間拉出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鴻溝。一如我擁有三三這個孩子，已經即將邁入第七個年頭，但我彷彿好像剛剛才認識這孩子。

七年來，我和三三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第一次如此傾聽她對物品的執著與獨特的想法，第一次破冰，感謝她和爸爸的衝突，讓我重新擁有這孩子。

我是三三的母親，我深信，如果我沒在這一刻傾聽與貼近三三，那麼恐怕她的孤單感將帶來更大的對萬事萬物的恐懼與憤怒。

我如斯慶幸著自己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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